5G关键一步！中国法院首次判决

作 者丨骆轶琪

编 辑丨骆一帆

虽然5G在中国大规模商用始于2019年，但至今针对5G通信相关专利的许可费收取，全球范围尚且没有统一标准，厂商之间只能通过协商确认。这也导致近些年来，无论是全球巨头苹果，还是国内头部厂商OPPO、vivo，需要持续应对全球不同通信厂商的诉讼纠纷。

日前，重庆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就OPPO诉诺基亚标准必要专利使用费纠纷一案作出一审判决，首次确定了手机行业5G标准全球累积费率。在2022年中国最高人民法院确认了中国法院对标准必要专利全球许可费纠纷案件的管辖权后，如今中国法院在5G时代的专利纠纷案件判决中率先迈出关键一步。

界定5G专利费率为何重要？每一台手机中都要应用到各种通信专利，如果在不协商前提下任由各专利权人自主定价，每台5G手机所涉及的5G许可费率之高，将令手机等终端厂商无法负担，最终影响5G技术普及。

根据中国信通院统计各家专利权人的5G许可费率报价，爱立信为2.5-5美元/部、高通为2.275%-3.25%、诺基亚为不超过3欧元/部、华为不超过2.5美元/部。倘若取居中值，头部专利权人提出的许可费之和已经超过十余美元/部，这还不包括小型权利人的报价。即便简单估算头部手机厂商一年1亿台全球出货量，每年需承担超十亿美元的专利费成本支出。

（主要通信公司5G许可费率报价，图源：中国信通院报告）

目前业界关注的焦点在于，随着中国厂商在5G时代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从参与技术标准制定到推进商用进程都走在世界前列，这已经与前几代通信时期截然不同，那么能否还按照既往许可费率估算方法推进？对于既是5G标准专利重要贡献者也是使用者的终端厂商，是否可以有更多价值释放？此次专利纠纷试图给出一种解法。

争议焦点

此次OPPO与诺基亚的专利费率纠纷由来已久。

2018年，双方公司曾达成针对4G标准专利的交叉许可，在强强合作背景下，针对更多技术展开合作、探讨，各自标准专家团队常有定期沟通。在4G合约快要到期前，双方开始针对5G相关专利进行谈判协商。但始终无法就“OPPO要给诺基亚5G专利交多少钱，以及OPPO自身的专利反向许可给诺基亚的专利费为多少”达成一致。于是在4G合同到期前后，诺基亚对OPPO在全球多个国家提起诉讼，至今已蔓延至全球12个国家。

由于不同国家对于知识产权纠纷的判决制度存在差异。相对严格的是德国，一旦被判罚，被告方的商用产品就无法在国境内被销售，这开始影响到OPPO在德国市场发展。

（OPPO德国官网页面，已无产品销售，只有售后服务入口）

即便是OPPO在德国相关诉讼有相当胜率，也无法改变一场判罚带来的影响。OPPO高级知识产权总监朱娟介绍，在德国，诺基亚使用14族专利排列组合，提起了超过40起诉讼，仅被德国法院认定OPPO产品侵犯其4族专利，其他的诺基亚专利都被法院认定无效，被暂停诉讼或被判不侵权。

但双方的争议核心在于专利费率收取，侵权诉讼始终无法解决问题。顾及此，OPPO选择主动在中国重庆法院提起全球费率诉讼，希望作为中立角色的法院能够对诺基亚专利组合判定一个全球费率，如果该费率最终被判定并得到双方公司认可，争议也就可以迎刃而解。 

为什么在前面几个通信代际顺利推进的费率问题，到了5G时代突然变得尖锐难解？这与中国厂商在5G时代后发而起有关。

中国信通院在今年初发布的《全球5G标准必要专利及标准提案研究报告》显示，在ETSI（欧洲电信标准化协会）进行5G标准必要专利声明的产业主体中，排名前十位企业的有效全球专利族数量占比超过全部专利族数量的75%。从有效全球专利族占比看，占比前十的企业中有五家公司来自中国，分别是排名第一、第四、第八到第十的华为、中兴、大唐、OPPO、小米，中企整体占比达35.36%。其中华为以14.59%全球专利族占比远超排名全球第二（10.04%）的高通。此次争议的主体诺基亚以6.82%占比位列第六，OPPO以4.19%占比位列第九。

（有效全球专利族排名前十位企业有效全球专利族占比情况，图源：中国信通院）

由此可见，相比4G时代中国企业参与标准制定和申请标准专利的活动较少，在5G时代，中国企业与此前强势的部分通信企业之间的差距已经大幅缩小。

“OPPO的5G专利相比4G有更多积累，因此在专利许可协商时，OPPO希望跟诺基亚协商，合理确认OPPO自身专利反向许可的价值费用。”朱娟表示，从目前全球12国的诉讼进程看，诺基亚的专利没有其声称那么高价值，尤其是目前涉及到的专利侵权诉讼中，诺基亚并没有拿出一件纯5G专利来起诉OPPO，而都是在4G时代申请的专利。

首次确定

此次裁决之前，诺基亚方还针对重庆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是否对本案具有管辖权、行使管辖权是否适当、是否适宜裁决全球许可使用费率等问题提出异议，最终被最高人民法院驳回。 

对于管辖权问题，早在三年前的OPPO与夏普案中实际就有定论。2021年初，最高人民法院发布2020年度中国法院知识产权十大案例，OPPO与夏普关于通信标准必要专利的纠纷案正位列其中。原因在于该案例对中国从“国际知识产权规则跟随者”转变为“国际知识产权规则引导者”具有重要推动意义。这也是首次以成文的形式，确认了中国法院对标准必要专利全球许可费率的管辖权。

本案中，经过OPPO和诺基亚持续抗辩、提供专家意见等历程，近期前述法院作出判决， 12月14日判决结果公开。

重庆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全球范围内首次对5G许可费率做出界定：手机行业5G标准全球累积费率为4.341%-5.273%。法院判决的诺基亚2G-5G专利包全球范围许可费如下：针对5G多模手机在全球内第一区的单台许可费为1.151美元/台，在第二区（中国大陆区域）及第三区（除第一、二区以外的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单台许可费为0.707美元/台。针对4G多模手机，在第一区的单台许可费为0.777美元/台，在第二区及第三区的单台许可费为0.477美元/台。 

（重庆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判定许可费结果）

对于判决结果，OPPO方面在公开声明中表示，愿意遵守和执行法院判决所确定的诺基亚专利的全球FRAND许可费，并希望能积极解决与诺基亚之间的专利许可费争议, OPPO希望诺基亚公司能遵守和执行重庆法院全球费率判决。

诺基亚发给记者的声明则称：“尽管我们目前暂不就重庆法院的判决进行详细评论，但我们注意到判决的影响仅限于中国辖区，因此其仅代表一种裁判观点。除中国以外的全球多家法院已裁定确认，OPPO作为开放标准的使用者在使用诺基亚贡献的技术过程中违反了其相关承诺。鉴于目前事件进展，我们对于在此争端中我们的立场始终充满信心，并且希望这一事件能尽快得到解决。”

至于此次判决后双方可能面临的发展走向，OPPO知识产权策略负责人余媛芳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这取决于双方对法院判决的执行态度，OPPO承诺遵守和执行法院的判决，寻求一揽子解决争议，如果诺基亚也遵守和执行，该判决就可以解决双方全球范围内的主要争议。

不过对于诺基亚在声明中强调该判决仅限于中国辖区一说。OPPO中国诉讼负责人王欢对记者指出，法院判决所涉及“三个区”涵盖了世界上所有国家和地域，所以该费率适用全球范围诺基亚专利。

中国法院此次在全球范围内首次对5G许可费率提出一个确定的标准，不仅对某一两家厂商的许可纠纷解决有积极作用，也对5G通信产业链带来积极意义。

“此次（重庆法院的判决）确认费率标准后，对5G手机产业将有一个参照，能有效避免专利堆叠问题。”王欢进一步分析，当费率上限确认后，对整个手机生态，以至于5G+产业所涵盖的智能汽车、IoT等，未来收取费率都将起到重要参考作用。

5G探路 

在4G时代，英国、美国等地法院都曾不同程度参与到全球许可费率裁决中。法国、荷兰、印度法院则曾表达过做相关裁决的意愿，但尚未真正参与案件。

例如美国法院是在双方当事人均同意的前提下裁决全球费率。在微软诉摩托罗拉案和TCL诉爱立信案中，标准必要专利权利人和实施者均同意美国法院确定涉案全球专利组合的许可费率区间。

在无线星球诉华为案中，英国法院在华为仅同意裁决英国费率的情形下，作出裁决4G全球费率的首例实践。

进入5G时代，越来越多中国通信业企业携“专利包”进入世界主流舞台，这也意味着他们将面临更为复杂的商业环境，积极参与并发声愈发重要。

从三年前中国法院具备标准必要专利全球许可费率的管辖权，到此次判决中做出全球首个5G费率裁决，背后是中国通信产业和法制体系均在寻求全球范围内的更大话语权。

一名知识产权资深从业者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中国企业近些年在海外涉及的诉讼案件数量在增加，这是客观事实，从积极层面看也是好事。这说明中国企业在全球市场的商业存在感越来越显著，且参与全球知识产权风险治理的意识和能力也在提升。

“我们要更多参与到全球规则的治理和制定中去。”该人士进一步强调，中国厂商应当立足全球规则积极发声，把自己的想法、利益诉求，以及对行业的认知表达出来，才能从制度上降低风险、解决问题。

更为重要的是，目前全球手机市场参与主体出现明显变化。从业务范畴角度看，此前华为和OPPO、高通和众多手机厂商达成专利交叉许可协议，背后是公司之间都有相关业务串联支撑交叉许可落地。

但诺基亚早已出售旗下手机业务，虽然其基站也涉及相关标准必要专利，但基站体量远不及手机市场庞大，这就是诺基亚很难与OPPO实现专利交叉许可的另一重背景。

（诺基亚专利业务2022财年表述，图源：诺基亚财报）

“在2G-4G时代，域外专利权人占优势地位，他们当中很多也有手机业务。诺基亚在当时就既是实施人又是权利人，其立场会相对平衡。而2013年后，诺基亚出售手机业务，其地位相当于是净收费方，于是它的立场就有变化，到5G时代更明显。”朱娟分析。

对于目前双方涉及到的诉讼类型，她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主要包括涉及标准和非标准的实施技术这两大类专利诉讼。标准专利主要指3G-4G等蜂窝通信相关专利，但诺基亚并未提出纯5G专利诉讼；非标专利涉及如天线、Wi-Fi应用等。

从商业运营层面，专利业务为诺基亚带来了极为可观的利润支撑，某种程度甚至超过同业。2022年财报显示，诺基亚旗下四大业务中，网络基础设施、移动网络、云和网络服务三大类业务的经营性利润率最高仅达12.2%；但以知识产权为主要来源的“诺基亚技术”部分业务经营利润率近三年均高达75%以上。

（2022年诺基亚财报四大业务概述，图源：诺基亚财报）

粗略对比全球5G标准必要专利排名第二的高通，其涉及知识产权的QTL业务2023财年税前利润（EBT）率为68%。

（2023财年高通两大业务主要财务表现，利润/收入即为利润率，图源：高通财报）

朱娟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在标准专利实践中，如何解决核心纠纷的思路在不断演进。“比如前些年大家在讨论对某个国家某个专利侵权诉讼，近几年觉得如果要解决争议，最核心是确定费率，由确定一国费率到全球费率，这要经历一个发展过程。”

“行业对5G许可费一直存在争议，现在重庆法院作出明确判决，我们觉得对于5G标准必要专利困局是非常重要的破局之变。”余媛芳总结道。

生态启示 

作为5G时代的核心入口，智能手机率先确认专利费率，也将为更庞大的5G+产业顺利发展演进带来裨益。 

“本次判决是从司法角度认定了5G标准运用在5G多模手机上的占比和上限，对其他手机厂商是一个参考。”朱娟分析道，同时伴随5G+产业发展，如IoT、智能汽车等技术应用，手机领域确定了专利区间后，也可考虑移植到其他行业应用落地中。

“所以我们认为，确定5G费率总上限，有助于解决专利费过高问题。让专利权人收取合理的费率，以回报其创新，也能让专利实施人承受得起，可以继续进行制造和研发投入，以此促使行业良性发展。”她续称。

她算了一笔账，若按照诺基亚宣称的3欧元/台5G费率计算，根据信通院报告其5G标准专利占比为6.82%，以此比例换算到全行业，一台手机的专利费成本超过45美元。按照本次裁决，手机中5G标准累积费率为4.341%-5.273%，不考虑多模制式占比，一部200美元的纯5G手机，整机收取5G专利费的上限为10.55美元。可见差距巨大。 

“中国作为5G技术最大的标准必要专利拥有方和最大的5G市场，中国声音代表着既有创新者也有实施人，应该是更平衡的。一方面要保障专利权人的创新投入，另一方面也要保障技术的广泛实施应用，使其造福于民。”余媛芳如此表示。

但正如前述诺基亚的表态，其并不认可在中国以外该费率的具体实施落地。另据记者了解，英国相关法院此前也曾意图审理OPPO和诺基亚专利纠纷的费率问题，但目前尚未具体推进该事宜。

“我们希望（此次判决）能起到示范、指导作用，但这仅靠OPPO一家企业是有难度的，需要更多行业参与方加入，共同寻求更合理的许可费率。”余媛芳指出。

这一道理同样适用于5G+相关领域。前述知识产权业内人士也对记者分析，随着通讯技术向其他行业延伸，如物联网等。“在这些行业的专利商业化要以什么样的机制、框架运行，如何让我们的技术成果能服务于更多客户和消费者，我们愿意和物联网企业或者垂直行业企业讨论，到底如何更好实现共赢。”

“与手机行业相比，汽车领域产品有较大差异性，因此接下来在汽车领域的专利收费可能会成为下一个热门话题。”王欢指出，目前OPPO只是在5G专利费率的混沌状态中探路，行业依然处在标准建立的开辟性阶段。

SFC

本期编辑 黎雨桐 实习生 宋佳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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